2025 年 1 月 12 日中午 13:00,父亲给我电话,说爷爷中午在家中突然去世了。

爷爷搞地质的一辈子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学霸,上世纪 50 年代末考上了北京地质学院(中国地质大学的前身),学机械工程专业。那时候北京地质学院是很好的大学,出了很多人才,温总理是他的师弟,“嫦娥之父” 欧阳自远是他的师兄。当然,我爷爷远远不是北京地质学院的杰出校友。大三,赶上中苏交恶,苏联专家全部撤走,没有专家教课了。大四,爷爷进入了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成为了一名平凡的地质工作者。

爷爷虽然不是跑野外的职位,主要是坐在实验室里搞研究,但也要经常出差到全国各地做地质勘探。地质勘探可不是旅游,风餐露宿是常态。那个年代交通也不发达,光是坐绿皮火车去目的地就要几天。去的地方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也用不着勘探了),山是野山,水是野水。野外露营的时候遇到野生动物,走到半山腰上遇到地质灾害,都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个年代可没有手机和 GPS,要是迷路了就交代在山里了。

爷爷放在家庭相册里的照片是他退休后的登山照爷爷放在家庭相册里的照片是他退休后的登山照

爷爷和奶奶是家里介绍结婚的。结婚后爷爷仍然要在北京上班,一两个月回来一趟。当时还是绿皮车,从石家庄去一趟北京光火车上就要 7 个小时,跑来跑去很是辛苦。

我爷爷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父母觉得他应该早些回来陪家里,于是就让爷爷从北京调回了石家庄,在河北省地质矿产局工作。在石家庄,爷爷逐渐离开了科研一线,转向行政工作。

爷爷对他的单位很有感情,退休后尽管局里安排各家买了更好的电梯房,爷爷还是坚持住在单位后面的老房子里。老房子没有电梯,还在五楼,爷爷说自己腿较好,愿意每天爬楼梯。但近几年来爷爷腿脚不好了,没法下楼了,就只能待在家里。

爷爷奶奶家的钟表是爷爷单位发的,已经走了二十多年爷爷奶奶家的钟表是爷爷单位发的,已经走了二十多年

10 年前,河北省地矿局决定兴建一个地质博物馆,囊括了爷爷的很多同事多年的工作成果,也从世界各地收集了很多漂亮的矿物标本。河北省地质博物馆于 2017 年对公众开放,爷爷觉得一辈子的心愿实现了。爷爷说,人这一辈子的价值就是留给后人一些东西。爷爷的这番话也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一些有长久价值的事情。

河北省地质博物馆在线导览

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矿物晶体。我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就送我一块他年轻时收集来的化石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矿物晶体。我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就送我一块他年轻时收集来的化石

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矿物晶体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矿物晶体

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元素周期表,我后来也模仿这个,自己收藏了好多化学元素。搞这个要小心,MSRA 的装配脑袋因为收藏放射性元素得了白血病,英年早逝。我也因为收藏危险元素被帽子叔叔请喝茶过。河北省地质博物馆里的元素周期表,我后来也模仿这个,自己收藏了好多化学元素。搞这个要小心,MSRA 的装配脑袋因为收藏放射性元素得了白血病,英年早逝。我也因为收藏危险元素被帽子叔叔请喝茶过。

爷爷当年在地质局的工作内容爷爷当年在地质局的工作内容

爷爷教我读书写字

我刚出生的时候,爸爸妈妈工作繁忙,小时候主要是奶奶爷爷带大的

小时候抱着我的爷爷小时候抱着我的爷爷

爷爷和奶奶都非常重视我的学习。从我一出生开始,还不会说话,爷爷奶奶就教我认字。奶奶给我每天讲故事,读诗,听儿童录像带。爷爷每天抱着我到街上,教我认商店门牌、路牌和公交车站牌上的字。我一岁半的时候刚刚会走,家附近街上的门牌、路牌上的字就认得差不多了。街坊邻居因此给我起了个外号,“会识字的孩子”。

爷爷抱着我在街上认字爷爷抱着我在街上认字

除了认字,我爷爷还教我认地图。我爷爷说,

从我出生开始,我父母维护着一本《小苗在成长》纪念册,每个月记录我的成长,还附带一张照片。以下是其中成长记录部分的内容,这应该也是这些成长记录首次公开:

满月满月
2 个月2 个月
3 个月3 个月
4 个月4 个月
5 个月5 个月
6 个月6 个月
7 个月7 个月
8 个月8 个月
9 个月9 个月
10 个月10 个月
11 个月11 个月
12 个月12 个月

1 岁半,已经认识 200 个字1 岁半,已经认识 200 个字

2 岁,已经认识 1200 个字,能从 1 数到 100 了2 岁,已经认识 1200 个字,能从 1 数到 100 了

2 岁半,已经认识 3000 个字,可以阅读报纸2 岁半,已经认识 3000 个字,可以阅读报纸

识字的下一步就是写字。2 岁开始,奶奶爷爷就教我在黑板上写字。不到 3 岁的时候,我已经会写几百个字了。

3 岁,可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3 岁,可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不到三岁时我已经会写爷爷单位的名字,摄于 1995 年 9 月不到三岁时我已经会写爷爷单位的名字,摄于 1995 年 9 月
不到三岁时我也已经会写《世上只有妈妈好》,摄于 1995 年 9 月不到三岁时我也已经会写《世上只有妈妈好》,摄于 1995 年 9 月

我快 4 岁的时候,成长记录的最后一页已经是我自己写的了:喜欢吃肉菜和方便面,唱歌做操写字。在家从 3 岁零九个月时开始到河北省直第二幼儿园上学,班级中三班。李博杰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日我快 4 岁的时候,成长记录的最后一页已经是我自己写的了:喜欢吃肉菜和方便面,唱歌做操写字。在家从 3 岁零九个月时开始到河北省直第二幼儿园上学,班级中三班。李博杰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日

爷爷教我认地图、野外认路

大概是职业习惯吧,我爷爷教我从小看地图认路。我还不会独立走路的时候,爷爷抱着我走在街上,遇到问路的,爷爷就让我指路,路人还说小孩这么小怎么就会指路了。当然,我记不住那时的事情,是爷爷后来告诉我的。我自己独立去上学之后,爷爷就跟我说,要是我迷路走丢了,就给他丢脸了。

爷爷告诉我,看地图认路不难,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东西南北。不管在城市还是野外都是如此。在城市里,只要在出发之前,把地图上的道路路线和关键地标标记清楚,走的过程中不要弄错方向,走到一个地标再找下一个地标,就肯定能走到目的地。如果是在野外,就要按图行进,在陌生的环境里根据地形图和指北针,找到我在哪,朝向哪个方向。爷爷说,“人在路上走,图在心中移”,只要心里有地图,就很难迷路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爷爷周末就陪我一起出去骑车,他骑一辆 28,我骑一辆 24,绕二环一圈 40 公里。我们还到附近的野地里摘野菜、捉昆虫。爷爷还跟我一起骑车去石家庄西边的山上爬山、捡石头。这锻炼了我的耐力,也让我相信自己可以走很远的路。爷爷说,我要记住中学班主任雷勇老师讲的 “少有人走的路”,要捡到好的石头,一定得走少有人走的路

当然,要走少有人走的路,首先得有野外生存能力,不光是认路找方向,还得知道怎么辨别危险,自己体能的极限在哪里,规划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怎么走最安全,最省力,最快。很遗憾小时候我只知道在家学习,没有机会跟爷爷好好学习野外生存的能力。

2024 年 4 月,我去迪拜出差,恰好遇上迪拜 75 年一遇的洪水。迪拜本来是沙漠城市,排水不行,当地一下子陷入了混乱。机场变成了 “湖”,在停机坪上滑行的飞机就像漂在水里的船。

迪拜洪水期间,地铁站被淹,地铁停运迪拜洪水期间,地铁站被淹,地铁停运

地铁走到一半,地铁站被淹了,地铁停运了。我在麦当劳里躲雨,到晚上八点雨才小了一些。城里的交通已经彻底瘫痪。恰好遇到一个同样搞 Web3 的人,就想着一起结伴回去。我说,才 10 公里路,两个多小时就走回去了。他觉得走 10 公里路太远了,我说我平时跑步就经常是 10 公里,跟我老婆去长城骑自行车往返 100 公里,他想了一下觉得是哦,10 公里路的运动量也没有那么大。

水越走越深,一开始只是漫过脚面,后面的大部分路段都是齐膝深的洪水。洪水不是流动的,因此没有太危险。最大的潜在危险是掉进井里,或者踩到裸露的电线。因此我们就沿着路中心的护栏走,跟本地人排成一排走。他说,如果没有我的话,他是肯定不敢在这样的水里走的。

如果不是爷爷教我认地图、野外认路,我也不敢在一个陌生国家的陌生城市,在百年一遇的洪水里走 10 公里。

爷爷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爷爷说红军长征走过的那些地方有很多漂亮的风景,当然打仗的时候肯定是无暇欣赏风景的。不去实地看看,只是道听途说,怎么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好不好。其实我至今没有去过川西。根据 2012 年至今的行程记录,我近 12 年走过了 82 个城市,但也没有爷爷去过的地方多。希望我有生之年走过的城市数量能够超过爷爷。

家里的动手实验室

爷爷从小注意培养我对科学的兴趣。小学有自然课,但很多只是讲理论,偶尔有演示实验,也是老师对着几十个同学,走马观花的过一遍,没有机会自己动手。爷爷就收集了很多日常生活用品,在阳台上给我搭建了一个动手实验室。

小时候我容易生病,每年总得输几次液、打几次针。奶奶带着我去医院或者诊所输完液、打完针,就会把吊瓶、针管带回家,再灌上水,用来浇花,或者做其他实验。家里的饮料瓶也都被我收集了起来。爷爷、妈妈还偶尔从各自的单位给我带回来几个报废的烧杯、试管和量杯。院里电话杆子每次维修完都会把换下来的漆包线扔一地,我们就把红红绿绿的漆包线收集起来,用来做电路实验。

小学三四年级之后,爷爷就开始教我灵活应用家里的日常生活用品,动手做手工制作。四年级的时候做小吊桥,初一的时候做昆虫标本、细胞模型,还参加学校的航模比赛。几年前我刚跟我老婆在一起的时候,就送她了一个蝙蝠标本,把她吓了个半死。后来她知道我家里还有各种昆虫的标本,就让我把它们藏起来,不要让她看到。

小学四年级做小吊桥小学四年级做小吊桥

因为爷爷给我搭建的动手实验室,我从来没觉得自然科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相反,我觉得科学探索很有趣。这种在探索中学习的方法不仅仅是教概念和计算,更重要的是让我理解了清晰的物理图像。因此,我对这些知识理解更加透彻,记忆更加深刻,即使多年不用,小学初中的这些知识也很难忘记。

写作文、发表作文和记录生活

我爷爷不仅让我动手做手工制作,还让我写作文总结这些手工制作,锻炼我的写作能力。此外,爷爷还让我把生活中有趣的事、重要的节点写成作文记录下来。

爷爷说,写出来的文章不能光自己看,要拿去投稿发表,被发表的文章才有价值。如果不拿去投稿发表,文章写的好不好就没有客观的评价,也就很难进步。

我就把一些自我感觉写得不错的作文投稿到了报纸上,有时候写得不够好被拒稿了,爷爷就会指导我修改稿件,再尝试投稿到其他报纸上。爷爷也教育我评估一篇文章的价值,看它适合投什么级别的报纸。有时候报纸举办征文比赛,爷爷就会让我从尚未发表的作文中,找出合适的作文投出去。今天想来,这不是跟写论文、投论文一样的吗!

我的 小学作文选中学作文选 里面整理了当年写的很多作文。小学作文分为几类:

  • 童心童眼
  • 感受自然
  • 放飞理想
  • 技能展示(手工制作之类的)
  • 一事一议(社会评论)
  • 读书明理
  • 书信、日记和其他

小学五年级用磁铁在家里找东西小学五年级用磁铁在家里找东西
用压岁钱付一部分课外班和买电脑的费用用压岁钱付一部分课外班和买电脑的费用

爷爷说,发表的成果需要收集起来,不能到处乱丢。爷爷把我每次发表的作文报纸都剪下来,标上编号,收集到一个盒子里,再用一个本子作为索引。上面这些照片都是我从盒子里翻出来的。

高一我在同学指导下学会了网站开发,就把文章都直接放在了网站(博杰学习网,现已不存在)上。由此我养成了写博客记录生活、分享技术思考的习惯。我觉得写文章很轻松,不管是生活还是技术,只要时间允许,我都可以轻松写出一万字来。发现很多其他同学写长文章很费劲,甚至有的朋友圈都不愿意写长,才知道爷爷当年对我的培养有多么宝贵。

爷爷教我良好的学习习惯

爷爷奶奶家门口就是石家庄市最大的书店——图书批发市场。从上小学开始,爷爷就经常带着我去图书批发市场,他找他感兴趣的书,我找我感兴趣的书,在书店里读,遇到好书就买下来。

我一开始在书店里根本坐不住,周围这么嘈杂,我总是静不下心来。爷爷就说,伟人当年为了锻炼专注力,专门到嘈杂的地方去读书。爷爷就让我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过段时间爷爷还会来问我书里的内容,这样我就不敢懈怠。这样锻炼下来,不管周围有多吵闹,我都很容易进入学习状态

我后来独立生活之后,甚至闹过一些类似牛顿把怀表当成鸡蛋煮了的笑话。其实不是牛顿笨,只是因为这些大科学家太专注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专注力是一种很稀缺的品质

爷爷喜欢看书读报,不喜欢看电视,也不喜欢打牌、下棋、广场舞之类老年人常见的娱乐活动。我的卧室里有一面墙的书柜,里面装满了爷爷的书,我就喜欢上了读书。

比如我家里有一本彩色的人体解剖图谱,小时候我翻来覆去的看,都把书页翻脱胶散开了。上学之后,同学们问起各种人体器官,我都能给他们讲讲。我老婆说她就没有受到这方面教育,高中的时候还问生物老师(男),男生和女生是怎么生出孩子的,生物老师只好很尴尬的说,人也有类似青蛙抱对的行为。上大学之后,我在格物致知社设立在二教门口的物理讨论板上贴了一篇果壳性情的科普文章,还被要求撤下来。几年后,整个果壳性情都被强制关停了。

奶奶总是说,身教重于言教。奶奶说,如果家里人都在看电视,让孩子学习,孩子肯定也学不下去。但如果家里人都在看书,孩子也会跟着看书。因此,爷爷奶奶就限制我爸妈在家里看电视的时间,让他们晚上回家也尽量保持安静。

爷爷一辈子留下了很多字迹工整的笔记。退休之后他就拿当年的笔记当厕纸,一天撕下来几页,用了十几年才撕完。他要求我上课要认真做笔记,因此直到初中,我的笔记整理得都非常工整。到了高中,爷爷不怎么管我的学习了,我的笔记就越记越乱了。

我没有完全听爷爷的话

爷爷奶奶陪我去潮州参加 “华罗庚金杯” 数学竞赛获得金牌(全国共 10 块金牌)爷爷奶奶陪我去潮州参加 “华罗庚金杯” 数学竞赛获得金牌(全国共 10 块金牌)

爷爷奶奶通过言传身教,让我养成了学习的习惯,小时候也取得了很多成绩。但这也让我除了学习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爱好,也不会跟同学打交道。我长大之后尝试一些兴趣爱好,很多朋友说我不管做啥,好像练一练都能进步很快,但就是没有在小时候形成兴趣,导致大了之后无法长期坚持一种兴趣爱好。

比如跑步,我在工作之前都特别胖,上学的时候体育就没怎么及格过。但在华为的阮总等几位同事带领下,我 9 个月瘦了 30 斤,开始跑步 1 年后就跑完了第一次半马,第二次半马成绩就是 1 小时 54 分的 PB。当时坚持每个月跑 200 公里,我们团队的总跑量拿到了北京园区第一,我的个人跑量进了前二十,静息心率也练到了只有 50-51。但后来我工作忙起来了,跑步就越来越少,创业之后更是几乎不跑步了,结果又胖回了之前的体重,还好心肺功能没有退化。

因为奶奶爷爷怕我小时候在外面疯跑学坏,一放学就把我接回家里,不让我跟同学们玩。因此我也不会跟同学们打交道,高中的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还紧紧张张的。不过我爷爷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因为我爷爷就是一个没有娱乐活动,不喜欢跟同事们业余一起玩,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因此,我家的很多亲戚都觉得我爷爷奇怪,很多同学也觉得我很奇怪,也许我们就是那种 outlier(异类)吧。

不会跟人打交道这个问题在科大参加社团活动期间改观了一部分,在华为工作期间又得到了一些改观。在华为,我需要跟上下游很多部门沟通,不得不去面对陌生人。一开始我不敢给陌生同事打电话,也不愿意参加同事们的聚会。特别是我比较脸盲,跟同事只见过一次面的时候,基本上记不住人家的名字。这样再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会很尴尬。领导鼓励我多沟通,不要怕。这么锻炼下来,我的性格从博士期间的 I(内向)变成了如今的 E(外向),面对任何人也不再胆怯了。创业之后认识我的人都想不到我曾经是个 I 人。但性格从 I 变 E 并不意味着我成了社交达人,因为我仍然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仍然脸盲记不住名字。

我爷爷不仅内向,也是个严肃、拘谨的人,因此也只是做了一辈子领导安排的任务,没有做过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甚至连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都没有想过。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创业期间,有几个朋友就说,我跟大多数博士创业者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我看起来比较自由、随性、激情满满,而大多数博士看起来都比较严肃、拘谨、充满焦虑。连我的合作者都说,我不怎么关心公司能做成什么样,只关心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了想,我确实是这样的,我创业的目的就在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只是想赚钱,我为什么不去那些有潜力的独角兽公司。这也是我跟爷爷不同的地方。

我忤逆爷爷最大的一次,是专业选择。

上大学的时候,在上海交大、复旦和中科大之间,爷爷建议我去中科大。因为爷爷想让我当科学家,感觉中科大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可以打好数理基础。爷爷自己当年就差点考上中科大,希望我能考上,圆了他的科大梦。

我听了爷爷的话去了科大,也考上了数学英才班华罗庚班。但我并没有好好学习数学,大一下学期的线性代数就挂科了,数学分析也是低分飘过。因为我那时候总是泡在少年班学院的机房里面,倒腾服务器和网络。我觉得计算机比数学简单多了也有用多了。学了数学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学了计算机可以创造出自己想做的任何东西,而且有很多同学可以从我做的东西中受益。

爷爷很生气,说数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我就反驳说,计算机的很多领域用不到什么数学。确实,开发大多数软件用不到什么数学,计算机的很多研究领域也只需要初等数学。

我还认为,信息比物质有很多更好的性质。信息的复制成本很低,因此开源软件和 Wikipedia 才成为可能。在物质世界里,很难有什么工业产品复制成本如此低,以至于可以免费供应。

此外,信息的传递速度天然是光速,可以跨越星际距离,而要把物质加速到足够穿越星际距离的速度,需要大到不可行的能量。因此,我认为未来的智能一定是数字化的,不一定需要人类肉体作为载体。

我不记得我爷爷具体说了什么,大概的意思就是《流浪地球》里面那句著名的台词:“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不过我最终还是追随自己的内心,在大二上学期转到了计算机专业。我觉得当年如果没有转到计算机专业,我可能在数学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

爷爷对我三观的影响

小时候爷爷说,“多栽根,少养口”,这是爷爷的父母告诫他的。这句话表面的意思是多种树,少养动物,少生孩子。树只要早期浇水施肥就能长起来,一旦长大,很少需要照顾就能长成百年大树。动物则是每天都需要花时间照顾,一旦养了口,就有了多年的责任。我爸、我叔叔小时候喜欢养宠物,我爷爷就很反对。生孩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爷爷还是想有孩子(不然也不会有我爸和我叔叔),但不想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生很多孩子,最后搞得家庭负担沉重。

爷爷说,不光是生活,工作也要 “多栽根,少养口”,多做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少做手停口停的事情

爷爷还让我认识地质局大院里面更优秀的科技工作者,让我向他们学习。地质局对面就是河北省科学院,旁边家属院里也都是搞科研的。从小在这样的大院里成长,我就意识到,做科研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存在,而就是一个普通的职业。爷爷就对我说,你看这么多人都在搞研究,如果不追求什么大成果,不追求什么名利的话,科研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爷爷不仅从小培养我对科学的兴趣,也培养我对科学的使命感。兴趣和使命感是不一样的。爷爷说,兴趣只是把你领进门,但进门之后就会发现很多枯燥的东西,这时候使命感才是让你坚持下去的长久动力。

我在《太空探索与数字生命》这篇文章中,讲到爷爷对我使命感的培养,以及他给我介绍的搞航天的老爷爷。在此摘录一段:

我爷爷喜欢给我讲波利尼西亚人的航海壮举。爷爷说,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距离最近的岛屿都有 2000 多公里远,但一千年前就已经有波利尼西亚人住在这里,并且留下了复活节岛石像。波利尼西亚人是怎么跨越两三千公里迁徙到这里的?

波利尼西亚人在南太平洋岛屿之间的迁徙是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不止复活节岛,夏威夷也是一千年前迁徙过去的。因为波利尼西亚人改进了独木舟,在两根并排的木头上加装木板,船的抗风浪能力就大大增强,木板上就可以存储更多食物和淡水。而且波利尼西亚人观星定位、根据海洋水文状况定位的能力也很强。他们还需要选择合适的日期出发。当然,跨越几千公里、航程几个月的旅程注定是九死一生的。

搞航天那位老爷爷就说,今天的太空探索就像波利尼西亚人的远洋航行。现代人看了波利尼西亚人原始的独木舟,会觉得就靠风力,怎么可能横跨两三千公里的太平洋?今天的太空探索也是如此,因为脱离星球引力所需的速度太快了,已经达到人类所掌握燃料能力的极限。每把一点点有效载荷送上太空,都需要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于其质量的燃料。而且还需要看天吃饭,在狭窄的发射窗口出发。

老爷爷说,奢侈品是给一事无成的人炫耀用的,探索世界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在太阳系航天地图里开通一条新线路比家财万贯有价值多了,探索宇宙一定不是为了赚钱。但没钱也不行,钱是探索世界必要的资源。要拿到这些钱,就得让人相信这件事有价值,而且你就是能做成这件事的那个人。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尽管知道星际航行还很遥远,还要把太阳系航天地图挂出来。

我高中的时候,马斯克的商业航天刚刚发射成功,我爷爷就让我学习马斯克,看人家是怎么用这么低的成本把火箭送上天的。爷爷说,马斯克之前卖掉几个公司,挣到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但他还是去搞航天,把自己的身家都押进去了,要是这次再失败,他就基本上破产了。

NOI 冬令营的时候,CCF 秘书长杜子德跟我们说,你们是这届学生里目前计算机水平最高的一批,是中国计算机未来的希望。我回来跟爷爷说,这讲的调子也太高了吧。爷爷说这就是使命。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那躺平了享受生活,能比苦行僧一样做研究过得更舒服。但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躺平了,科学上一些比较难的问题就永远没人能解决了。因此,支撑我们持续探索的动力,一定不是让生活更舒服,而是好奇心和使命感。

这就像爷爷经常讲的,几百年前搞科研的都是贵族,人家搞科研的目的不是为了赚更多钱,而是为了好奇心和使命感。今天的科研成了一门职业,因此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但这个金字塔的顶端,还是需要好奇心和使命感驱动的人。

爷爷确实成功培养了我对科研的好奇心和使命感。但我觉得也不应该这么极端,工作和生活还是要平衡的。我觉得科研不一定要做苦行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开心的同时,心情好了,工作也能做好。

爷爷在生活和家庭上的欠缺

爷爷醉心工作,也在我的教育上花了很多功夫,但生活上就欠缺了很多。

奶奶刚结婚的时候,爷爷整天在外面出差,家里的事情全靠她一个人。爷爷常年出差在外,正常想来,生活能力应该很强。但按照奶奶的话说,爷爷生活一直不怎么能自理。他生活上不修边幅,几乎不主动洗衣服、洗澡,做饭也都是靠我奶奶。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包饺子,总是我奶奶、我爸、我妈负责和面、剁馅、包饺子,我爷爷负责做开水、煮饺子,每次煮出来的饺子总有一两个破的。等到我长大了,自己会煮饺子了,几乎没有煮破过饺子,才知道饺子原来没有这么容易煮破。

奶奶说,她嫁给我爷爷之前,看他爷爷是秀才,母亲是小学(估计是私塾)校长,爷爷自己也是在北京上学、工作,感觉家境应该不错。但嫁进门来,才发现家里这么穷。新婚之夜,奶奶一蹬被子,哧的一声裂开一个大口子。翻过背面去,又是一个大口子。奶奶说,当时她就哭呀,“进了李家门,谷糠拉嘴唇”(拉是方言,意思是划拉)。

爷爷的母亲更偏向她的女儿,而不是爷爷,再加上奶奶是嫁进来的这种封建传统思想,我奶奶在家里就是干最多的活,受最多的气,而我爷爷也不怎么给她出头。上面的老人要伺候,我爷爷要伺候,下面的小孩要伺候。怀我爸和我叔叔的时候,挺着大肚子的时候还下地干活。生完孩子还没出月子,又下地干活了,不然家里的地就种不上了。

奶奶总说,她这一辈子就是受苦的命。那时候都是包办婚姻,奶奶既然嫁进来了,就只能认命。

我不希望我奶奶的命运在今天重演。我也不想像我爷爷那样,一辈子都只顾工作,不管家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最近几年,在我老婆的调教下,我的生活能力提升了很多,之前家里乱糟糟的,现在也能感觉到脏了,会主动收拾了。再让我回到知春里那个出租屋,我肯定住不下那么脏、那么乱的地方。再让我回到本科寝室,我也没法想象几个月才换一次床单,两三天才刷一次牙。在华为和我老婆的调教下,我的作息也规律了很多,不再熬夜到凌晨,一睡到中午了。

永远怀念爷爷

从 1938 年 10 月 7 日到 2025 年 1 月 12 日,爷爷走过了 86 年的人生。临终前没有痛苦,没有抢救,没有遗言,算是喜丧了。

爷爷年轻时的照片:1964 年 10 月 1 日于华北地理所爷爷年轻时的照片:1964 年 10 月 1 日于华北地理所

世事无常,生命有限。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遵照爷爷生前的意愿,葬礼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仅仅在爷爷奶奶家中摆放灵位,楼下仅仅摆放了父亲、叔叔和地矿局老干部处三个花圈。至亲、生前同事、好友在殡仪馆举行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就火化了。

爷爷很早就说,不要在死后花太多钱,钱应该花在活人身上。爷爷说,不要搞复杂的纪念仪式,有纪念意义的永远有人不会忘记,没有价值的东西立了牌坊也没什么用。我想,河北省地质博物馆就是爷爷退休前工作最好的纪念。而我今天的成长,就是爷爷退休后对我教育最好的纪念。

希望我如果有一天悄然离去,有人能把我的主页继续维护下去,就像爷爷的工作被博物馆记录一样,永远有人记得。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已经做的和未来将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不要像人人网一样,为了短期利益,让一个有价值的东西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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